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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

    时间像停滞了一般,每一分一秒都长得像永生,陆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,但他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,他只能无力地跪在那,头上是一轮红色的没有热度的太阳,地上的泥土像是浸着血腥味,泥腥混着血腥,散发着死亡的气息。

    但,这应该是他的错觉,那些人似乎小心地收集着血肉,不管是皮,还是沫,甚至一点点的碎屑都让他们投进鼎中,有人不断地添着柴火,鼎中永远焖煮着肉,四周永远跪着 人,他们手中捧着碗,眼睛里有苦痛、有乞求、有内疚、有悔恨、有贪婪、有恶意、也有泪,可他们,都想盛上一碗肉糜,吃进肚中,无人离去。

    “我好疼。”

    陆城心头巨痛,猛得抬起头,班顾看到了他。

    “班顾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好疼。”班顾定定地看着他,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时空与时间,有形有质地落在他的身上,每一道目光都像锋利的刀,每一刀都割在他的心脏上。

    陆城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,很疼,很痛,超越人的意志。

    “疼……”班顾发出细若蚊蝇的呻/吟,他抬起只剩白骨的手臂,无力地伸着手,向陆城求助。

    陆城不由自主跟着伸出手,两眼因为愤怒、因为疼痛,因为怨恨渗出血,它们流过眼尾成两行血泪,一寸,一点,毫厘……陆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的指尖碰到班顾的指骨顶端,潮湿、滑腻、冰冷,它的血肉刚刚被剐的干净,只剩下关节间的一点软组织。

    “好疼。”班顾又是一声轻吟。

    陆城咬牙猛得一个用力,将他的“手”握在掌心之中,然后痛哭出声。

    班顾似乎有点不明白指尖传来的触感,茫然而诧异,他半支起身,像是要把握着自己手的人看得仔细一些。但下一秒,一对蹒跚而来的祖孙打断了他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“神子,恕我等罪孽深重,神子……恕我……”老人跪在那用头抢地,哀哀痛哭,祈求宽恕谅解,又摁着孙儿磕头求饶。

    三四岁的小童懵懂无知,学着祖父的样子跪在地上,嘴内跟着喊:“神子,恕我等罪孽深重,神子恕我。”

    班顾仰着面,精致的眉目,华服铺在那,像滩开的一滩血迹,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,介于雌雄之间。

    他,还没长大。

    他,还只是一个少年。

    但他说:“恕你。”

    老人狂喜,连磕几个头,捡起地上的碗,跌跌撞撞膝行到人面纹方鼎前,将碗刚刚举起:“神子恕我。”

    守在铜鼎前的士兵面无表情分开架着的长戈,一个祭礼官模样的长官接过碗,将一勺热腾腾的肉糜盛在碗中,老人不顾肉汤烫嘴,胡乱吹了几下,喂进孙儿嘴中,等得一在碗肉糜吃尽,老人重又举起碗,高喊:“神子已恕我。”祭礼官又盛一勺肉糜给他,老人囫囵倒进肚中,脸上压抑着狂喜。

    “得救了,得救了,得救了。”老人扒开孙子的后颈,欣喜万分,老泪纵横。

    祭台四周的人跟着陷入狂喜之中,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,纷纷伏地跪拜:“神子救我,神子救我……”

    绝望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似得扑向祭台,昏昏沉沉的红日映着这些人的面孔,陆城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,每一张都那么平凡,每一张都那么狰狞,每一张都那么不可饶恕。

    “班顾……”陆城牢牢握住班顾的手,“我带你走,我……”他怔了怔,手上的触感让他觉得异常,低下头,班顾被剐得一干二净的手臂重新缓慢地生出血肉。

    言语堵在陆城的嗓子眼,堵得他完全喘不上气。

    祭台跪着的人越加兴奋欣然,举起手祈告:“苍天恕我,有神子在,我们有救了,我们有救了。”

    一个巫,或者一个医,从祭台下的台阶上慢慢走上来。

    陆城手中一空,班顾重又躺在了石台,华服的一角从石台上垂落下来,被风一吹,翻起血一样的红浪。

    垂老的巫帮班顾看了看伤口,摸了摸他的额头,轻叹一口气,对旁边的祭礼官说:“今天再煮一次。 ”

    血色从陆城的脸上褪去,他弯下腰,开始干呕,但什么都吐不出来,心口很痛,痛得他分不清是割伤还是灼烧。

    执刀的庖静静地侯在一边,他手上的又快又利,他耐心地等着班顾的手臂长满血肉,巫将一块红布蒙在班顾的眼睛上。庖点了一下,捧着金罐银盆的女奴慌忙膝行上前,她们负责接肉和血。

    压抑的呻/吟声从班顾的牙关中泄出,他忽地的转过头,被红布蒙住的双眼,定定地对着陆城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好疼。”

    这些人,该死。

    陆城的尾戒红得像用火淬过一遍,红色的线芒蛛网一样散开,它们箭一样飞向祭台四周跪着的人,他想要他们死,一个不留,然而,当它们正要收割人命时,千钧一发之际,场景蓦地变换。

    猩红的太阳从天空消失,取而代之地是一场寒雨,眼前是一座宫殿。陆城站在空地上,伸出手,雨丝落在手中,又冰又凉 。廊下,两个女奴忧心忡忡在小声地说着悄悄话。

    “神子的左腿还没长好。”

    “多久了?”

    “离上次煮肉已经快半月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好多人没吃到肉糜。”

    “若神子的肉不能重生,肉糜许不够分。”

    “怎好?”

    “唉,不知呢。 ”

    陆城踏上台阶,穿过长廊,推开一间房门,昏暗的房间点着连枝灯,一盏托着一盏,班顾背对着他,安静地躺在玉席上。陆城慢慢地靠近在他身边坐下。班顾在看着窗户,直棂窗外,隐约可见两只鸟在躲雨。

    “班顾,我们该回家了。”陆城轻声说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想去轻扶他的脸颊。下一秒,整个宫殿像张湿透的纸一般消融掉,陆城发现他又回到了祭台。

    祭台的四周仍旧跪满了人,他们举着空碗,祈求着肉糜,哭着,喊着,悲喜着。

    陆城又看了看天上猩红的太阳,石台上躺着的班顾奄奄一息,全没有了人样,他的手臂,他的腿,他半边的身体……华服被弃在一边,取而代之的是一丈红纱,堪堪遮挡着他完好的部位。

    祭台上多了一个人,衣饰华贵,许是他们的王。

    “王,快一年了,但,我们的民还未曾尽数康复。”垂老的巫悲声说道。

    王拿手掩面:“阿弟……不,神子……不,肉糜够吃吗?”

    “怕等不及。”巫凄怆地说,“神子的肉并不是取之不竭。”

    王更加悲伤了,摆了摆手:“巫主,做主。”他悲痛,“我们不是天佑之民

    ,不该肖想得不到的神力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帝的报复。”巫长叹。

    王苦笑连连:“帝转世就不是帝,甚至都不是人,我怎能以为食之得……报应。”

    巫跪拜:“王的本意,是想让我等在如此乱世活下去,才触犯天地间的禁约。”

    王仍旧伤心,大概是过于愧疚,不敢多看班顾一眼,颓丧地离开了祭台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天气变得温暖,祭台四周跪得人少了,石台上蒙着一块红布,猛得一看,以为下面什么也没有,只有仔细看,才发现隐约有一个人形。

    庖将一节腿骨上的肉一点一点刮下来,连软骨都没放过,说:“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
    祭礼官仍旧像往常一样分好肉,从鼎中刮下最后一勺,扬声:“还有谁没有吃到肉糜。”

    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孩子扑到祭台上:“我儿不曾吃。”

    祭礼官道:“好运道,剩最后一口。”

    男子欣喜若狂,忙令儿子跪下。

    “不,我不吃。”那孩子拒绝,“我是人,我不吃人肉。”

    祭台上的王、巫、祭礼官怔愣在那,木讷地看着不愿吃肉的孩子。

    男子急道:“神子的肉,能治病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人,我不吃人肉。”那孩子坚持,“只有野兽才吃同类,我不是兽。你们不是病了,你们是疯了。”

    王呆怔:“神子愿恕。”

    唯一没吃过肉的孩子仍在坚持:“我不是疯子,我不是兽,我,不吃人的肉。”他跳下祭台,往荒野跑去,没多久就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之中。

    陆城看王站在祭台上,久久地注视着孩子消失的方向,好似万年后才踉跄地抱起班顾的残骨,登车回到宫殿。班顾素白的骨架被摆放在玉席上,王亲手为他穿上敛服,亲手送他入石棺之中,亲手推上棺盖。

    一座无字的墓。

    外面万民送行,他们伏在地上痛哭、哀悼,哭得将要昏厥过去。

    陆城冷笑一声,重新回到无字墓中,躺进石棺里面,将班顾骸骨拥入怀中:“班顾,可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.

    班顾托着腮,面条似得挂靠着廊柱,百无聊赖:“啊,陆城好慢,我的死因这么复杂,要查这么久?祝宵,特物处的电脑能玩游戏吗?”

    “扫雷?蜘蛛纸牌?”祝宵将烟屁股投进杯子里。

    “动作游戏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下载一个吗?”

    “没网速。”

    班顾翻翻白眼:“算了,我去地宫看看。”他把小白往祝宵怀里一塞,正要走,拍拍脑门,“等下,我去便利店买瓶冰阔乐带下去,薯片也来一包。”

    祝宵哑然,目送班顾飘走,也疑惑:“确实有点久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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